学费谟
“阿呀阿呀，失敬失敬！原来是替儿子择校的。我开初疑心你是一个骗子，心里想：穿得人模人样的，又是打听，又是问询，为什么不办手续、交费的？所以就不免露出‘肉食者鄙’的神色来，请你不要见气，我们的心实在是太迫切了，什么也耐不住，哈哈！可是，老板，你似乎也太……。
“哦哦！你什么费用都照付了？可敬可敬！我最佩服的就是什么都愿付，为吃饭，为工作。我向来一心要为学生家长做的也就是这件事。你不要看我外表贪婪，我为的是要给教育事业多捞些外快。现在社会还太均衡，如果不搅得大家都像你这么贵和便宜不分，学校怎能发展？所以我只得卑鄙起来，宁可别人说闲话，我自己总是问心无愧。正如‘禹入裸国亦裸而游’一样，要改良社会，不得不然，旁人哪里能体会我们的苦心孤诣。但是，老板，你怎么竟垂头丧气到这地步了？
“哦哦！为了儿子的读书已经背了一身债？！这真是伟大得很哪！我只好五体投地。看你虽然怕要支持不下去，但是——你儿子在将来一定成龙，可贺之至哪！现在什么‘普及’‘平等’的呼声又起，人们只看见眼前，所缺的就是你老兄似的模范人物。你瞧，现在的许多家长，居然一面赚钱，一面存起来，他们只图眼前，是中了有计划的毒了。难得你老兄以身作则，给他们一个好榜样看，这于世道人心，一定大有裨益的。你想，现在不是要提倡什么教育商业化么？教育商业起来，要用多少学费？如果都像他们似的防患于未然，在这失业下岗高率期，哪来这许多学费？像你这样伟大，真是浊世之中独一无二的中流砥柱：可敬可敬！你读过书没有？如果读过书，我正要承包一个学校，就请你当校长或者顾问去。其实你只要读过小学就好，加之爱心捐款，已经很够做‘莘莘学子’的表率了。
“不行？出不起钱？可惜可惜！足见一面为后代做牺牲，一面也该自己讲讲赚钱。你于赚钱可惜太不讲究了。你不要以为我的盆满钵满是因为教育经费多，我其实是专靠赚钱，尤其得益的是方式方法：君子爱财取之‘犹盗’呀！哈哈！但是，我的衣食父母，你什么都付了，究竟也大可佩服，可惜你还有出国留学费未交，将来儿子在前途上也许要留下一点白璧微瑕……。
“哦哦，是的。我知道，你不说也明白：你自然连这留学费也会交，你何至于这样地不彻底！那自然，你不过是还没有交费的机会罢了。敝人向来最赞成一切完美，也最乐于‘成人之美’，况且我们同是为教育出力，我当然应该给你想一个完全办法，因为一个人最紧要的就是‘出国’，一不小心，可就前功尽弃了！
“机会凑得真好：属下一个公司，正有一个名额……。老板，你不要这么看着我，我是最反对把教育当成买卖来做的，这是最可耻的事！但是，那公司是在倒闭浪潮期留下的，那时我不要，它的上级就会把它也关闭了。你想，这何等可怜。我留下它，正为的是讲人道。况且，那也不算什么教育买卖，不过我给了它上级几万，它的上级就把公司留在我这儿就是了。我当初原想将它当作自己的公司看，不，简直当作私人财产看；可恨有些人仍是旧式，说不通。你要知道旧式的愚人顽固起来，真是无法可想的，我现在正在另外想点法子……。
“但是，那公司已经多天没有生意了，它是百年大计的一部分。我料你一定肯帮忙的，我们可都是‘龙的传人’呵。何况，你做完了这一件‘出国’大事之后，就是全始全终；我保你儿子将来‘钱’途无量，腰缠万贯，呵，一切贫民都鞠躬致敬……。
“是了，我知道你一定肯，你不说我也明白。但你此刻且先不要交出来。我也只能先拿了我的个人好处费。我这个身份，如果亲自经手一笔生意，别人见了就要诧异，于我们的金钱主义的宣传会有妨碍的。现在的社会还太糊涂，——你想，教员还只敢变着法子多收钱，——哪里能懂得我们这拜金主义的精神呢，一定要误解的。一经误解，培养下一代接班人的百年大计恐怕就要更加艰难起来，你的作为也就‘非徒无益而又害之’了，老板。
“你还能勉强借一点罢？不能？这可叫人有点为难了，——那么，你该还有家产？好极了！那么，你就去抵押贷款。你趁你还能贷的时候赶紧贷去，万不要‘功亏一篑’。但你须不单家产贷，更得想尽一切法子贷；稍不彻底，就可能报不上最贵的学校，不但可怜的人民教育事业受不着实惠，甚至连你的以前都白扔了。先行报名也不大妥当，一则太不合规矩，二则恐怕别人要说闲话，还是贷了报的好。我的老板，我们不是外人，肯给你上当的么？银行离这里也并不远，你向东，转南，朝西，看路北有两扇玻璃大门就是。你一到那里，就赶紧贷，对帐台说：这是出国留学中介机构介绍来的，能贷的项目全要贷。你一见帐台，应该赶快说，否则也许将你当作一个恶意借贷的，会不贷你。唉唉，近来借钱不还的实在太多了，他们不去赚钱，不去发财，单知道借钱。所以银行就用不借这办法，给他们一个教训，使他们知道做穷人是借不到钱的，还不如去不择手段的好……。
“你就去么？好好！但千万不要忘记：交割清楚了就离开，不要停在银行内。亲戚朋友已找你九天了，万一出了什么事故，免不了要给我许多麻烦，我就要减少许多宝贵的光阴，不能为教育事业服务。我想，我们不是外人，你也决计不愿意给自己的后路添许多麻烦的，我这话也不过是姑且说说罢了。
“你就去罢！好，就去！本来我也可以叫一辆出租车送你去，但我知道耗费能源又污染环境的事，你一定不赞成，这多么地不人道！我不送了。你就动身罢。你不要这么萎靡不振呀，贷呀！老板！我的钱罐，你快贷呀，贷款呀！……”
根据鲁迅的《牺牲谟》新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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